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57王沂孙 下载本文

内容发布更新时间 : 2024/5/2 14:52:06星期一 下面是文章的全部内容请认真阅读。

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57 王沂孙(六)

我们常常说咏物词要有寄托,如果我们结合着他生活的历史背景来看,这里面有几个地方是要点明的。因为这是个系列讲座,有一些关于词的欣赏问题,我在这里一定要把它说明白。近代有个词学家叫詹安泰写过一篇论文叫《寄托》。寄托的意义是说,你的词表面上是写一件事情,可是深一层中另有寄托在里面,有托意在里边,假托这个物来表现的,有你另一层的情意。关于这一种词,怎么来解释?一首小词里,有寄托还是没有,应该怎样判别?我以前也写过一篇论文《论常州词派的比兴寄托之说》,提出要判断一首小词里有无比兴和寄托的意思,有几种判断方法。好像我们辽宁师范大学还安排着我有一次讲座,我在那次的讲话要做一个整体的结论,要把从唐五代一直到南宋最后的结尾,把整个词的欣赏作一个总体的结论,要把它完成一个系统。现在我要讲一讲,是为我们的结论作一个准备。因为词在中国所有的各式文学体式之中,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文学体式。我们中国的文学体式,有散文、有诗歌、而我们中国的文学传统一向说,文是要载道的,诗是要言志的,我们一贯的文学批评是重视道德、伦理上的意义和价值的。所以西方人一说起来都批评我们文学的这个理论,说我们常用道德伦理的价值取代文学艺术的价值,说这是重点的误置。对于文学作品,我们应该把批评重点放在文学艺术的成就上,而我们中国的传统,只喜欢从道德伦理的价值来作衡量,这是把重点放错了地方,这是不对的。文老说载道,诗老说言志,可是现在我们中国就有一种文体在它产生的时候就完全没有道德、伦理的意识在里边的,那就是词。为什么叫做词呢?词本来就是歌词的意思,是在歌筵酒席之间交给美丽的女孩子去歌唱的歌词,本来没有道德和伦理的价值。可是很奇怪的一点,就是当写爱情和美女的歌词出现了以后,就慢慢地开始有了道德伦理的意义和价值了。词本来是突破了我们的“载道”和“言志”的伦理跟道德的规范的一种文学体式,可是怎么又逐渐有了伦理道德的意义了呢?这个转变是非常道得注意的一件事情。怎么来判断它,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我们在以前讲了温庭筠的“懒起画蛾眉”,蛾眉在语言文学里面成为一个语言的符号,就想到屈原在《离骚》中所写的“蛾眉”,就有了寄托的意思了。可是温庭筠写“懒起画蛾眉”时有屈原的意思吗?不见得有。温庭筠所写的很可能就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起床画眉。可是张惠言说它有,说有寄托,这是一种牵强附会。我在一开始就讲了,张惠言的解说,是一种联想的作用,是读者的联想。西方讲了美学的接受美学和读者反应论,重视读者的联想。张惠言从蛾眉想到楚辞,就认为温庭筠也有这种意思。温庭筠不见得有这种意思,而他为什么用蛾眉?就因温庭笃是在中国文化传统之中长大的,他一说美女就想到蛾眉,而且我以前也还证明过温庭筠写的虽然是美女,但温在他的生活经历中,他确实在政治上是很不得意的,所以,他在无心之中,无意之中,流露出来了。他写一个美女的寂寞,得不到人的欣赏,而在无心之中,把他自己在政治上不能得到欣赏的寂寞流露出来了。张惠言认为他是有托意,这是作者不必有这个意思,而读者居然有了这样的联想了。后来的作者,像晏殊、欧阳修的词,是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流露在其中的。其后到了辛弃疾这个英雄豪杰的词人,从北方的沦陷区来到南方,他一生一世的志意是要恢复他自己的故乡,收复故国的失地。他曾经写了咏梅花的一首词,也是一首咏物的词,说这个梅花是“溪奁照梳掠”。他说这个梅花面照一条小溪。奁,是古代女子化妆的镜奁,妆奁,一个小盒子,一打开有一个镜子,那是镜奁。他说这个溪水就像一面镜子,溪奁,就照着这一树梅花梳掠。她在梳妆、在打扮,这个梅花从它的含苞到它的开绽,到它的怒放盛开,然后他就写,这个梅花就盛开了。当她对着溪水梳妆打扮好了,辛弃疾说这个梅花“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春天的花开得很多,有桃花、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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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花、梨花,很多花,他说当梅花一开放,当她梳妆打扮好,“溪奁照梳掠”,“倚东风”,就在春风吹拂之中,“一笑嫣然”,这是梅花的绽放。梅花的花朵一开,像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开颜一笑,“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它转头一回顾之间,所有的花,都在梅花的美丽、梅花的品格之中,因为羞惭而零落了,所以是“转盼万花羞落”。他后面就说了“寂寞”,说这个梅花是寂寞的。他说是“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池阁”。他想到了自己的故园,他说那“寂寞,家山何在”?我记得“雪后”的“园林”,梅花开放在水边的池阁之畔,而现在是“寂寞,家山何在”?那“雪后”的“园林”,那“水边”的“池阁”。这里边他不只写了由于梅花而引起的回忆和怀念,而且还蕴藏着有关于梅花的典故。因为林和靖所写的“梅花诗”里有“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两句。不过这些出处、典故你不知道也没有关系,你从表面上同样会有感动和兴发的。他说“寂宽,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池阁”,那“瑶池旧约”。意思是我曾经想要回到故乡去,把我山东故国的土地收复。“瑶池旧约”,旧时的约言,它是那么美好,好像是瑶池神仙的约言。可是我现在已经流落在南方了,“鲜鸿更仗谁托?卜,'L鳞”是鱼;“鸿”是鸿雁。中国古代说鱼可以传书,鸟也可以传书。我怀念我的故乡故国。这里的“我”指梅花。我要寄一封信回去,但是那“鳞鸿更仗谁托?”我凭着谁,托付给谁?他后边又说了,“粉蝶儿只解寻桃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他说那粉蝶儿只懂得在桃花和柳叶中飞舞,只知道欣赏那庸俗的桃花和柳树,而梅花开放的时候蝴蝶却没有来。“开遍南枝未觉”,向南的梅花树枝完全都开了,而那蝴蝶儿却一点也不认识,“只解寻桃觅柳”。他写的是梅花,但是他借梅花所表现的却是他自己来到南京志意未酬的悲慨,是他的没有被真正任用的悲哀,是他的没有实现收复失地壮志的悲哀。所以作者在写词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写进去了。这种情况,有的像辛弃疾是自然的感发,有的像王沂孙是思索的安排。王沂孙用了很多思索,用了很多思想。他的词是经过安排而写出来的。这种安排的写法跟感发的写法不同。感发的写法,一读就能感觉到。“寂寞,家山何在?”一读就会感觉到,这是辛弃疾对于自己的故乡故国的怀念。一读“粉蝶儿只解寻桃觅柳,开遍南枝未觉”,是说南宋朝廷不认识他辛弃疾的才干和收复失地的志意。这里,他不用思想,因为作者是以他的直接感发写的,读者也就会自然地得到这种直接的感发。可是,如果是安排着来写的呢?我们就要用思想去想了。所以像王沂孙这首词,你就要结合着他当时的时代和他所用的典故来想一想了。他的“骊宫夜采铅水”,用的是关于龙的典故。在中国,龙一向是属于语码性质的,就是语言学里所说的,它是一个语言的符码。一说到龙,人们就会想到朝廷,想到君主。“骊宫夜采铅水”,从骊宫里把铅水采出来。如果结合着历史背景来看,这一句很可能指南宋亡国之后,那些君主的尸体被人倒悬在树上,把肚子里面的水银都控出来的那一段历史故事。这里就有一种结合,一种思想上的联想。他后边又说了:“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南宋最后的灭亡地点是海上的崖山,所以这龙涎香所怀念的那海上的“孤峤”,那“孤峤蟠烟”,那焚烧的香的“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也就很可能是指南宋的最后灭亡,就是崖山的灭亡。它隐约之中就有了一些符码的暗示,引起读者的某种联想。这种联想是用文字的符码来进行的,这是张惠言的联想方式。看到“蛾眉”就想到屈原的“蛾眉”,看到“骊宫”就联想到宫廷。这是一种联想的方式。还有一种,它不是用思想安排的,不是从语言符号学的符码方面联想,而是从直接的感动来联想,像辛弃疾就是这种感发的方式。王沂孙的词属于前一种的性质。“骊宫夜采铅水”,使你联想到南宋陵墓被发掘,帝王尸骨被倒垂下来,沥取水银的事。龙,使你联想到朝廷,“依稀海天云气”,使你联想到崖山的败亡。至于别的词句说的是什么?那“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风碎”的美女是什么寄托?这就很难指出了,只能说那是王沂孙对自己过去的美好生活的回忆,不见得也不必要每一句话都能够指出来他有一种忠爱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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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詹安泰写了一篇论寄托的文章,他说:“夫必借物言志,其不敢明言之隐衷可知也。”你如果要借一个物-鸟兽草木来表现你的情意,你就一定会是深隐、晦涩,读者就不能直接感发,因为你不是从直接感发写的,你是用思想和语码写的,所以咏物的词经常显得晦涩。你责备王沂孙作品的晦涩,因为你不懂中国咏物作品的传统原是从荀卿咏物的赋开始的,这就是“荀结隐语”。这是咏物作品的特色,一定会有隐晦的结果。它的隐晦的原因有很多外在因素,其主要因素即是政治上的压迫。所以我讲了曹子建的《吁嗟篇》,讲了“转蓬”。像这些作品的隐晦的原因即是曹子建遭受了政治上的压迫。王沂孙就更不用说了,亡国了。你说我怀念祖国,而不喜欢敌人的控制,你敢这样说吗?这正是王沂孙咏物词特别具有隐语性质的缘故。

我们现在所讲的,按照系列讲座的次第排下来,已是结尾的一个作者-南宋的最后一个词人王沂孙了。王沂孙是唐宋词这些词人里面最难懂的一位作者。我曾经说王沂孙是以咏物词著名的作者。我们教材上选录了他的三首词,都是咏物的作品,第一首《天香》,咏的是龙涎香,这是一种焚烧的香。第二首是《齐天乐》,是咏蝉。第三首《眉妩》,咏新月。在讲王沂孙的作品之前,我曾经把中国的咏物诗词发展的历史作过一个简单的介绍。咏物词是有几点特色的。一个就是它有一种像作谜语一样的“隐语”的性质,它是通过假借一个外物来表现一层更深刻的情意的。这个外物好像是一个谜语的谜面,而他自己所要表现的这个情意就是这个谜语的谜底,是有一种”隐语”性质的。我们也说过,我们既然要写一个外物,就要对这个外物做一些铺陈和描写。所以这一类作品也是带着一种铺陈和描写“巧谈”的性质。今天,我们要把王沂孙的词做一个结论。要透过唐、五代、两宋词的整个发展的历史,谈一谈对不同性质的词应该采取的不同欣赏的角度,并对此做一个结论。

究竟应该怎样来欣赏咏物词呢?怎么样判断一篇作品的好坏呢?我今天要逐步回答这些问题。先看王沂孙的作品,王沂孙这个作者,现在的同学们对他不熟悉,有一点隔膜。但是在清朝的时候,他是非常受到推崇和尊重的一个作者。清朝的时候,有一位词学评论家叫周济,他曾经选了一部词选,叫《宋四家词选》,他认为在两宋词人里边最有代表性的、最值得注意的、最有成就的、最可以作为我们后一代学习模范的四个作者,其中一个就是王沂孙,除王沂孙外,其他兰个人是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他认为学词的人要找到入门的台阶,是应该先从王沂孙下手的。周济《宋四家词选》的《序论》中曾赞美王沂孙词说:“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旨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碧山,是王沂孙的号。他说王沂孙词的几点好处,第一是“餍心切理”,餐是满足,餍心,即是使人的内心得到满足。王沂孙所写的词在感情这一方面、在内容的情意这一方面,有很深刻的情意,能使我们的内心得到满足,同时还能做到切理。他的细节描写也切合事物的理法。他要写一个外物,不管他写的是我们上次讲的龙涎香,还是我们这次要讲的蝉,他都能够切合这个“香”、这个“蝉”,“餍心切理”。而且不止是“餍心切理”,还是“言近旨远”。他说的语言,好像就在我们的耳目之间,好像就是写一个外物而已,可是他真正的含义,他的要旨,他的真正指向的隐藏的含义,却是非常深远,即所谓“言近旨远”。“声容调度”的“声”,是字的声调,“容”是作品外表的词藻,“调度”是他整个作品的结构和安排。“一一可循”,他所写的,无论哪一方面,都可以给我们当做典范,是我们可以遵循的。周济又云:“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探讨的。等一下,我要把我讲过的一系列的唐、五代、两宋的作品,究竟应该怎样欣赏它们,欣赏词这一类作品与欣赏诗的作品有什么不同,要对比地作一个详细的有系统的说明。我要结合着中国古老的传统,也结合着西方现代最新的文学理论来作一个说明。要说明什么呢?就是周济所提出来的,他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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