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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之信念之坚为何如也!
抑更有可悲者,近十年来,吾国旧有之艺术,其稍幸者,则或亡其实而犹存其名,其不幸者,则已被视为封建之余孽,而形迹并灭之矣!如弹词者即属于不幸之一类也。故陈先生撰此书时已于弹词之“衰歇”深致其慨叹。然此一源远流长之艺术之衰歇,固非先生所忍见者,先生之言曰:
今寅恪殊不自量,奋其浅薄,特草此文,欲使《再生缘》再生,句山老人泉底有知,以为然耶?抑不以为然耶?
夫《再生缘》为吾国旧文化之产物,其中所表达之思想,如女扮男妆、中状元之类,即在昔日士大夫观之,已不免于陈腐庸俗之讥,更何论乎今日耶?此类作品若欲流行不衰,其先决之条件厥为产生此种作品之文化环境不变,或即有所改易亦未至根本动摇此文化基础之境。否则即使无外施之强力,恐亦不能逃于物竞天择之命运也。陈先生毕生寝馈史籍,宁不解此?处今日大陆之境遇,陈先生又岂真能自信其可凭一纸之力使《再生缘》再生欤?此实情理之绝不可通者。今英时不辞讥骂,欲为陈先生强作解人。颇疑陈先生欲使之再生者不徒为《再生缘》之本身,其意得毋尤在于使《再生缘》得以产生及保存之中国文化耶?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而陈先生又何独厚于一《再生缘》哉!果如是,则陈先生一人之所向往者亦即吾辈今日流亡海外之上及天下苍生所日夜焚香祈祷之事也。虽然,吾实不能无疑而更不能无忧。以如此之人心,如此之世局,欲挽汉家十世之厄,吾诚不知何术以致之,此陈先生所以寄望于“人事终变,天道好还”,其志为可悲而其情尤为可悯也。昔宋时女真人汴,悉掳宋室君主后妃宗室以北去,而汪彦章代废后告天下手书,有“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之句,陈先生引之,以为是赵宋四六之文之冠。情在言中,意出弦外,诚先生所谓“古典今事,比拟适切”者也。而吾人惟一可引以自慰者,岂亦在斯乎?岂亦在斯乎?
吾既写吾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之感想竟,兹再录先生附载于书后之七律数首于下,并略加解说焉:
蒙自南湖作
景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醒。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黄河难塞黄金尽,日幕人间几万程.
昆明翠湖书所见
照影桥边驻小车,新妆依约想京华。短围貂褶称腰细,密卷螺云映额斜。赤县尘昏人换世,翠湖春好燕移家。昆明残劫灰飞尽,聊与胡僧话落花.
咏成都华西坝
浅草方场广陌通,小渠高柳思无穷。雷车乍过浮香雾,电笑微闻送远风。酒醉不妨胡舞乱,花羞翻讶汉妆红。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
乙酉冬夜卧病英伦医院,听人读熊式一君著英五小说名《天桥》者,中述光绪戊戌李提摩太上书事。忆壬寅春随先兄师曾等东游日本,遇李教士于上海。教士作华语日:
“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故诗中及之,非敢以乌衣故事自况也沈洗夜漏绝尘哗,听读佉卢百感加。
故国华胥犹记梦,旧时王谢早无家。文章瀛海娱衰病,消息神州竞鼓茄。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
丙戌春以治目疾无效,将离伦敦返国,暂居江宁,感赋金粉南朝是旧游,徐妃半面足风流。苍天已死三千岁,青骨成神二十秋。去国歌枯双目泪,浮家虚说五湖舟。英伦灯火高楼夜,伤别伤春更白头。
癸巳赦夜,听读清乾隆时钱唐才女陈端生所著《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五回中“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沿落文章不值钱”之语及陈文述《西泠闺咏》第一五卷绘影阁咏家口口诗,“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婧觅封侯”之句,感赋二律地变天荒总未知,独听凤纸写相思。高楼秋夜灯前泪,异代春闺梦里词。绝世才华偏命薄,戍边离恨更归迟。文章我自甘沦落,不觅封侯但觅诗。
一卷悲吟墨尚新,当时恩怨久成尘。上清自昔伤沦谪,下里何人喻苦辛。彤管声名终寂寂,青丘金鼓又振振。(原注:《再生缘》间叙争战事。)论诗我亦弹词体,(原注:寅恪昔年撰《王观堂先生挽词》,述清代光宣以来事,论者比之于七字唱也。)怅望千秋泪湿巾。
英时按:陈先生以上七律七首,起自民国二十七年,即西历1938年,迄于癸巳,即西历1953年,在时间上恰包括自抗战发生至中共兴起一段期间。若就此一段历史之发展阶段言,则前三首写抗战时之景象,中二首书国共内战时羁旅国外之感慨,最后二首盖透露1949年之后心境也。七首之诗,安排如此,此正陈先生所谓“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贯彻”者,亦《桃花扇》“离合之情,兴亡之感,融治一处,细细归结,最散最整,最幻最实,最曲迂,最直截”之感也。放此七首之诗者,分而读之则诗,合而观之直是当代之史耳!至于词意之缠绵悱恻,低回不尽,读者自能知之,不待更添蛇足矣!又陈先生屡引端生“蚤为今日谶”之语,以证其“赵庄负鼓”之言不幸而验,骤视之,则似书中所附诸诗果皆所以寄一已之感慨者。然细按以上七首诗中之文义,几无一句不寓伤时之意。是知“蚤为今日谶”者,盖谓此——“地变天荒”之结局已早在预料之中:观夫蒙自、昆明、成都三首,则作者之意固已显然可见。感怀身世即所以凭吊兴亡,斯又其证也!
本文撰于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