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发布更新时间 : 2024/11/16 18:09:05星期一 下面是文章的全部内容请认真阅读。
三年前,曹顺庆先生提出文学理论研究最严峻的问题是“失语症”①。同一时期,他又提出医治此种“失语症”的办法是重建中国文论话语②。而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途径,主要是借助于古文论的“话语转换”。对于文学理论界来说,这个问题的提出确实反映了面对现状寻求出路的一个很好的愿望。因它接触到当前文学理论界的要害,因此引起了热烈的响应,一时间成了热门话题。学者们纷纷提出利用古文论以建立我国当代文论话语的各种可能性。张少康先生认为应该以古文论为母体和本根,吸收它的精华;同时深入研究西方文论和我国当代的文学创作实际,来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艺学③。蔡钟翔先生提出“古文论的现代转换,可以先绕开范畴体系的建构这个难题,而从局部性的理论入手,这样推陈出新之路可能走得更顺利。更有效”④。蒋述卓先生则特别强调了“用”,在用中达到古文论与当代文论的融合。他还提出了若干个可用的方面⑤。这些见解都是文论界为寻出路而思虑再三的有得之见。但是,如何建立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实在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它不仅牵涉到古文论的利用,而且牵涉到当代的文化现状(杜会的文化水平、文学创作的实际情况、文学理论界的现状等等)。而且,能否很好地利用古文论,也与目前的学术水平有关。因此,对于“失语”和“话语转换”这样的命题,也就自然地存在不同的意见。蒋寅先生认为“失语症”这一命题难以成立⑥;陈洪、沈立言先生认为,传统文论的某些命题迄今仍被广泛认可并采用,并不意味着它可以在不远的将来再生、复兴,因为它自身的弱点妨碍其直接转化为现代意义的文论话语系统。他们指出这些弱点是:概念木语使用的随意,分体文论不平衡,理论创新的动力不足,主流理论发展不明显。王志耕先生更进一步,提出中国古文论的语境已经缺失,只能作为一种背景的理论模式或研究对象存在,如要将它运用于当代文学的批评,则正如两种编码系统无法兼容一样,不可在同一界面上操作。他认为,不能回归古文论,却必须回归文化母体⑦。这些意见分歧说明讨论已经深人。但是,至今为止,对于古文论的利用似仍停留在纯理论的探讨上。古文论的话语究竟能不能转换,如何转换,转换是否就能建立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等问题,尚未得到实践的证明,甚至如何付之实践,也未见有开始操作的迹象。在未付之实践之前,是是非非,恐怕一时是难以论定的。我对于文艺理论并无研究,本元资格谈论此一问题。由于此一问题涉及古文论的研究,而我多年来的教学工作,正在这一领域,对此也就有了一些很不成熟的零碎的想法,愿提出来就正于行家。
古文论研究的目的:用与不用之用
古文论的研究目的,一直是个有争议的问题。这个学科创立之初,研究目的似较单一,那就是作为史的研究的一部分,能够帮助更好地了解文学史。后来逐渐地转向了为建立新的文学理论而研究⑧。这种转变有它的大的文化背景。50年代提倡“古为今用”以来,一切涉及“古”的研究对象,目的都是“今用”。因为研究的前提是为了今用,凡能说明今之合理的、于今有益的,就是‘精华”颀之,就是糟粕。干是哲学史的研究以唯心、唯物分界,以唯心、唯物定是非。对于一些思想家究竟属于唯心还是唯物争论不休,而不问其思想的原有特色如何。文学史的研究以阶级性、人民性、真实性分界,于是有诸如山水诗有元阶级性之类的令人啼笑皆非的讨论。这些在当时是很“有用”的,是为现实服务的。现在回过头来看,又有多少用处呢?反思这段历史,我们应该从中有所领悟了吧。急功近利,对于文化遗产的研究来说,孰得孰失,值得思考。
古文论的研究为今所用,非始于今天。1957年就有研究者在《新建设》上提出这个问题;1961年《文艺报》在五、七两期里开展专题讨论,宗白华、俞平伯、孟超、唐张、王朝闻、王瑶等著名学者都就此发表意见。1982年《文史哲》为此专门召开座谈会。1983年贺敬之、徐中玉诸位先生又发表文章,就此提出建议⑨。这些讨论,出发点都是很好的,都是为了反
对民族虚无主义,反对教条主义,以祈建立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从这一问题提出至今,四十余年过去了,一直未能很好解决,现在又提了出来。这次是从“失语症”说起,并且提出了达到重建的途径:“话语转换”。这一次会有什么结果,目前还不清楚。四十年来反复提出同一个问题,指导思想其实都一样,都是“古为今用”。“古为今用”可以说是我们几代人在对待古文论上的思维定势。至于如何理解“古为今用”,是急用先学,还是把对于古文论的研究看作整个文化遗产研究继承的一部分,在深人研究的基础上,让其自然地、不知不觉地融人当前的文化建设中,似乎就有不同的看法。我以为,研究古代文学、古代文论,以一颗平常心,意在求真,其实是学术研究的一种正常现象,在其他国家似乎并不成其为问题。而在我们这里却需要反反复复讨论如何“古为今用”!这实在是一种很特异的现象。
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求真。我在1989、1991年先后两次提到古文论的研究不一定要急于为今所用。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的目的应该是多元的,它可以有助于当前建立有民族特色的文学理论;也可以在无形中提高民族的文化素质;可以有助于其他学科如文学史、思潮史、艺术史、社会史、士人心态史的研究。它可以有益于今天,也可以有益于将来。从文化承传的角度说,弄清古文论的本来面目,也可以说是研究目的。我们不能把古文论的研究目的理解得过于狭窄,就像自然科学中的基础理论研究虽不能直接为生产所用而对于未来生产的发展却至关重要一样,人文、社会科学的基础研究也往往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⑩。后来有一些学者对此提出异议,我却至今坚持这一认识。文化建设是多层次的,每个层次之问都存在着无形的微妙的关系。对于传统的深入认识本身,也就帮助我们提高文化素养,帮助我们认识今天的许多事物,帮助我们对传统中优秀部分的选择与吸收。求真的研究,看似于当前未有直接的用处,其实却是今天的文化建设非有不可的方面。我们的文学创作。书法、绘画创作,无不与文化素养的深厚与否有关。近年来两岸三地都在讨论国画要不要革新的问题,意见分歧颇大。其实革新是必然的,时代发展了,审美趣味变了,我们总不能固守原来的审美标准,千年同一模式。当代有成就的国画家,元不是革新者。徐悲鸿、傅抱石、李可染、林风眠、吴冠中都是例子。李可染那样表现光和影,吴冠中那样运用线和点,无疑都是对传统国画的革新,但我们仍然在他们的画中看到非常中国式的东西。在李可染的画中是静褴的诗情,有古代诗歌境界的影子;在吴冠中的画中我们感受到旋律和节奏的美。他们的画中都有着浓烈的情思氛围,有生命的律动。我想除了他们的高度的艺术素养之外,就是因为他们都有深厚的文化素养。这深厚的文化素养,正是他们绘画的根基。而我们看另外一些画家的作品,他们也着意革新,但我们看到的只是形式上的新变,只有图形而找不到情思韵味的美,找不到丰厚的民族文化内涵,显得单薄、乏味。我曾见过一位有点小名气的中年画家画的一幅人物画。他画的是嵇康,满身鬼气。原来他对嵇康并无些微的研究,只据《语林》所记稚康弹琴遇鬼的故事加以生发。小说家言本不足为凭,却据以把一位历史上有名的敢于非汤武而薄周孔、任个性而轻利禄、风神潇洒的人物,丑化得不像样子。由于缺乏必要的传统文化的素养,纵有笔墨又如何!近年的书法也有类似的情形,行笔与结体是刻意求变了,也挺好看,但就是没有韵味。我非常同意杨守敬关于书法七分天资三分苦功的说法,不过天资之外应该还有文化素养。气质和素养是艺术的生命。我们看王秦之的《哀祸帖》、王献之的《鸭头丸帖》,那一种潇洒飘逸、神采飞扬,完全在不经意中表现出来,那就是气质与素养。当代的林散之亦如此。现在的一些书画家,缺乏的不是没有自己的艺术语言,而是缺乏深厚的文化素养。从这里我想到文学理论的对话问题,关键恐怕也不是有没有自己的话语,而是学术层次问题。钱钟书先生不存在“失语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一点其实用不着忌讳,对于我们来说,是很正常的。我们的文艺理论界五十年来经过多次的波折,先是闭目塞听,唯尊苏联一家;近二十年来又饥不择食,有的研究者慌慌张张、似懂非懂地塞进许多西方的各式各样的理论。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在先,缺乏消化能力在后,来不及充实自己,处于这样一
个转型期,社会文化积累也还不够,要建立自己的理论与国际文学理论界对话,又谈何容易!
以一颗平常心对待古文论研究,求识历史之真,以祈更好地了解传统,更正确地吸收传统的精华。通过对于古文论的研究,增加我们的知识面,提高我们传统文化的素养;而不汲汲于“用”。具备深厚的传统文化的根基,才有条件去建立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这或者才是不用之用,是更为有益的。
范畴转换可能遇到的困难
退一步说,我们的文学理论界今天确实感到在国际交流中无话可说,需要“急用先学”,需要从古文论中获得自己的话语。那么,面前遇到的还有一个可能性的问题。这个可能性的问题包括两个层面,一是范畴自身的性质是否为我们提供转换的可能性;一是我们现在对范畴研究的水平是否已经达到了应用的层次。
先说第一点。许多的论者都提到古文论的最为主要的特色是它的范畴。因此提到范畴的“话语转换”问题。范畴能否转换,我同意陈洪先生的意见,转换是非常困难的。这困难陈先生认为在于:文论家使用某一概念时内涵并不统一;同一概念,古今含义不同;概念的象喻性特点使得它的义界无法界定11。我这里想就古文论的范畴和命题能否通过“话语转换”为今所用的问题,再作一点发挥。古文论中的每一个范畴和命题,都有其产生的文学创作思潮的背景。我们现在研究古代文学,常常运用古文论中的一些术语和范畴,这是因为,那些术语和范畴适合于说明古代文学的某些特点。即使如此,要作更深入、更科学的研究,仅仅运用那些术语和范畴也还不够,需要有新的观念、新的用语。如果把古文沦的术语和范畴转换为今日之话语,把它当作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用以说明今日远为复杂的文学现象,恐怕难度就会更大。文学是一种历史现象,文论也是一种历史现象,古今时异、事异,要用同一个标准即使是经过改造的标准)来要求,是很难的,也是不合理的。不仅如有人已指出的那样,语境的丧失使得古文论无法用以评论今日之文学,其实在古代也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在一个文学思潮上产生的理论范畴,用以评论另一个文学思潮的文学,也常常存在不贴切的现象。用风骨来论定公安派的是非,用神韵来批评龚自珍的诗,不仅说不清,也不合理。其他许多范畴也有类似的情形。相当多的一部分范畴,代表着一种特定的美学要求,是文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并不具备普遍的意义。即使一些属于艺术方法的范畴,也并非全都具有普遍性,我们不妨从最早的诗论范畴说起。赋、比、兴是在诗、乐、舞合一的条件下产生的,它的含义是什么,至今也还在争论。不过最初的意思,似与乐教有关12。汉人加以改造,给出新的解说,才被用于脱离乐舞之后的诗歌创作和诗歌批评。但是这改造过的赋、比、兴,也还只是适用于诗歌发展的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当意境创造成了诗歌创作的主要追求时,赋、比作为写作方法,就不大适用了。同样,用来评论发展了的诗歌现象,也不易做到贴切。比如,王维、孟浩然的一些诗,兴象玲珑,无迹可寻,很难分出哪是赋、哪是比、哪是兴。若用赋、比、兴去解读,就会解得大煞风景。李商隐的一些诗,你就很难从中看到赋。比、兴的影子。一些固守古训的陋儒不知这种新变,还用赋、比、兴去解读,结果就闹出许多笑话。这是可举出不少例子来的。例如,《昨夜》伤时光之流逝,叹生命之日渐衰老。有的学者认为,若与《夜冷》、《西亭》并读,有“伊人云逝”的伤逝之情13。这是对的。而清人冯浩解此,则谓:“‘流尘’比流言,玩下二句,必慨谗人间之于座主西川者。”14一篇个人的伤怀之作,就这样成了政治遭遇的比附。义山的一些著名的元题诗,抒写恋情,而清代的一些学者,爱用比、兴的评诗模式去作僵化的解读,香草美人,处处附会义山与令狐绚的关系,爱情诗也就成了政治诗。诗歌的表现方法丰富了、发展了,评诗的人却仍然停留在老观